世界荒謬，命運荒誕，生活荒涼，一場落荒而逃的出走與歸來。
這是皮蘭德婁的《已故的帕斯卡爾》這本書的主線。主角帕斯卡爾是一個小鎮(zhèn)上的圖書管理員，生活郁郁寡歡，像螻蟻一般匍匐于命運的翻云覆雨手中。如果不是一場賭場上不講武德式的大殺四方和一場意外的被宣告死亡，或許生活依舊在平鋪直敘中劃上一個扭扭曲曲的句點。這其實就是蕓蕓眾生中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而帕斯卡爾幸運又不幸地走上了一條與眾不同的人生之途，在被篡改的命運面前，最終比別人多活一場，盡管“死去”的帕斯卡爾將自己第二次命運的劇情設計地精彩絕倫，但最終卻發(fā)現(xiàn)依舊是一地雞毛，螺螄殼中做道場的結(jié)果不過是大夢一場而已，一切似乎未曾更改過，“死去活來”之際，并非是王者過來，自己命運的青銅底色從來就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皮蘭德婁
這是一場沒來由的悲從中來，一開始出場就帶有一種宿命的悲劇。
開宗明義的“我的名字是馬提亞·帕斯卡爾”，這樣的一個點睛之句其實包含著一種大徹大悟后的淡定與落寞，對自己的過往和家族只字不提的背后，是一種痛徹心扉的自我訣別，也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欲罷不能。這場離奇的故事劇情終將落幕之際，主人翁只能以“我想，我應該是已故的帕斯卡爾！”這種略帶自嘲的語氣，呼應一開始的獨自寂寥的出場。
這場匪夷所思鬼使神差的人生荒誕劇中，已故的帕斯卡爾和冒名重生并最后決定“自殺”的阿德里亞諾·梅伊斯，一人分飾二角，一刀不能兩斷，最終在一邊竭盡全力地追尋自我中一邊重復上演著命中注定的失敗劇目，尋找是一個錯誤，重復是一個錯誤，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沒有退路，一度只得在命運面前不甘心地放下武器繳械投降。
或許，這一切正像帕斯卡爾在第一次“死亡”之后，面對“重生”之后無所適從的一團糟的狀況，一語成讖為自己的未來寫下了一個伏筆式的斷言_“歸根結(jié)底，我最大的問題就是_生活！”誠哉斯言，他之后的一切遭遇都是為這樣的斷言寫下的一個個蹩腳的注釋，無論是他作為梅伊斯所面臨的無法承受的純美愛情，還是面對不公平的待遇之后無法光明正大地與人決斗來了結(jié)事端，還是他回到他原來的農(nóng)場時他的妻子早就另嫁他人……
可是，生活到底是什么？
在皮蘭德婁的筆下沒有所謂循規(guī)蹈矩的真相。帕斯卡爾的奇遇更像是一次劍走偏鋒的虛張聲勢，這樣一個充滿著偶然和不確定性的人生奇遇，在通常意義上說由于顯得過于偽飾而失去了普遍意義上揭示人生真相的力度。這樣的處理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繼承了以意大利民間文學的傳統(tǒng)，對故事性或者說戲劇性的偏愛可以看成是一種青出于藍的揚棄，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表象之下，其實無意間打開了一扇現(xiàn)代主義的大門。正是這樣夸張的變形的看似不合常理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卻蘊含著銳利而堅硬的現(xiàn)代主義的內(nèi)核，這樣的一種表達方式也為皮蘭德婁的戲劇創(chuàng)作開啟了先聲，從而使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在更深層次上抵達了浮夸的現(xiàn)實所遮蔽的真正內(nèi)核，他的開創(chuàng)性的戲劇也因此享有經(jīng)久不息的盛名。
皮蘭德婁的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個性特點。他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致辭中這樣說道_“對于我寫到的一切，我都會用無限的關心和深刻的真誠去對待，并對其中揭示的人性的真實進行思考_熱愛和敬仰生命，免不了要經(jīng)歷痛苦的涅槃、難過的過往、恐怖的傷痛和所有帶給我經(jīng)驗和教訓的錯誤。”在這本《已故的帕斯卡爾》中也可以看出這樣的思考軌跡，卡斯帕爾的一切遭遇，歷經(jīng)千帆之后，最終還是回歸于對生活真誠的相信，這何嘗不是皮蘭德婁本身的寫作和生活態(tài)度的一種委婉的自我表達。
所謂“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皮蘭德婁在這本書中，總是隱約閃現(xiàn)著自己生活的某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滋味。皮蘭德婁的少年和青年時期的家庭生活十分優(yōu)渥，祖父腰纏萬貫，父親年輕時從軍后來經(jīng)商開礦賺得盆滿缽滿。這樣一個“有礦”的家庭出生使他從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且遵從自己的興趣投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在結(jié)婚之后在妻子的財力支持下更是生活的優(yōu)哉游哉，但好景不長，后來家族的礦產(chǎn)生意由于洪水和塌方而完全被毀，皮蘭德婁的生活一落萬丈，而他的妻子也因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癥。這樣的悲慘的人生劇變使皮蘭德婁接觸并進一步深入了解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潛移默化中促進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的轉(zhuǎn)變，而《已故的帕斯卡爾》正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之作，書中帶有悲劇性質(zhì)的黑色幽默的荒誕變形的現(xiàn)實元素的融入，使他的作品在詮釋現(xiàn)實生活與自我追求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和無法突破的困境方面別出機樞，皮蘭德婁也成為“受弗洛伊德影響的第一代人，開始重新估價現(xiàn)代環(huán)境中的個性之謎的一代人”（外國戲劇評論家諾斯·霍頓之語）的杰出代表。
從弗洛伊德的理論出發(fā)，皮蘭德婁在這本書中不自覺地觸及到了現(xiàn)代社會中的“自由的困境”，就像書中帕斯卡爾念叨的那樣_“一開始，我以為我獲得的是無盡的自由，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種自由其實受到了各種各樣的限制，……為了得到這種自由，我需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價。雖然我獲得了自由，卻也伴隨著這自由陷入了孤寂，我處于完全的孤立之中。”但皮蘭德婁筆下人物卻又不是完全被動坐以待斃地去接受這樣的命運審判，這或許也是他自己堅定的信條，就如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中提到的那樣_“幸福在他想象的世界中所占的比重很小，可是生命的尊嚴還完全有余地周旋?！迸了箍柕脑幃惖娜松庥鼍蜕鷦佣r明地印證著這樣的觀點。
為了追求并找回這種“生命的尊嚴”，書中的帕斯卡爾在一次次的糾結(jié)之后，終于下定決心突破那種作繭自縛的自我禁錮，這樣的尋找最終實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自我救贖和和解。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帕斯卡爾對自己逝去身份的重新構建盡管不能使自己完全回到過去，但以“已故的帕斯卡爾”的身份重新在廣袤無限的生活中一點點地拓展出一小片周旋的余地。這樣的“重生”帶有某種哲學意味的自我重塑，盡管殘缺，“因為我沒有恢復到法律的范疇，也沒有回歸正常生活”，不過當生活這個最大的問題已經(jīng)不再成了他肩上的枷鎖之時，不再幻想著徹底決絕的逃離，而是忠于窘迫但真實的現(xiàn)實，正視那種情理之中的失敗，最后，他終于有限地找回了內(nèi)心一度被遮蔽塵封的真實自我，在荒誕不經(jīng)的生活日常中重塑那曾經(jīng)一度破敗不堪的個體生命的尊嚴感。
這，或許才是皮蘭德婁的《已故的帕斯卡爾》帶給我們最大的啟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