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憋又叫“老鱉”，在他生活的那個村子里，誰能夠在大席上“叨摸”幾塊鱉肉，連著把鱉殼順回家“辟邪”，也算得上是件幸運的事兒罷。

老憋是搶鱉殼的“能人”，他總是在快散席的時候暗自擦掌，趁大家寒暄勁正足的空隙，一屁股站起來，猛地用腿肚將長凳向后一懟，順理成章地將淋拉著湯汁的鱉殼攬入皺巴巴的方便面袋子里。蹲在秸稈垛旁的“大佬支”吞著旱煙，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念念道：“憨老憋鐵了心追隨親兄弟！”看到這里，老憋為什么叫老憋，想必已是呼之欲出了。至于老憋的真名，沒有人愿意深究。

沒有人知曉為什么老憋那么熱衷于“鱉殼”，就算是為了辟邪，可他搶過的憋殼早夠辟上個十來年了！

老憋是爹娘的獨子，他上頭許是有過六、七個兄姐，可憐一一夭折。生老憋的時候，天凍得狠，他老娘難為了三天三夜，請不來接生婆，他老爹就自己嚯嚯起劈頭，一咬牙一跺腳將老憋徹底由母體割裂開來。

說實在的，老憋的爹喜得不輕，心里想著自己已是老來得子，家里的香火可是萬萬不能斷的。

許是老憋在娘胎里缺了氧，楞大的時候還不會說話，不會說話也就算了，腦子也不大靈光。老憋的爹時常叉在家門口的渠子上嘆氣：“沒指望了，真沒指望了……”可是老憋的爹又氣不過，他照著老憋的頭呼了去，一邊發泄著：“你是腦子憨才不會說話，還是天生的啞巴子。”思來想去，老憋的爹決定接受“天生啞巴子”的設定，因為他覺得“腦子憨”無外乎是對自身血脈的侮辱。

老憋沒上過學，幾乎沒有玩伴，唯一的“二郎神”還被他爹“嚇”走了。“二郎神”是老憋家的大黑狗，是老憋的娘從河沿上拾回來的，與其說是“拾”，倒不如說是“二郎神”自己“跟”回來的。

老憋家窮的叮當，老土屋動不動就砸下硬邦邦的泥塊，跟老憋他娘灰塵縱橫的老臉一樣，不知道啥時候就掉下塊“磕巴”。

老土屋是老憋心中陰霾的存在，就像他老娘黑黢黢卻若隱若現出傷痂的面龐，他想逃避，卻毫無辦法。老憋他爹的口頭禪是：“還能死了你，龜孫玩意。”久而久之，老憋似乎麻木了，老土屋到底是沒塌過，自己的世界也算破爛而完整。

無論老憋他老娘，還是“二郎神”，都沒有在家過活過一天肅靜日子。在老憋的認知里，唯獨和老娘去河沿插秧，是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光。

老憋他老娘是裹了小腳的，老鱉便挎著個破籃子慢吞吞地跟在老娘后面，“二郎神”則神清氣爽地跟在老憋的后面…..

重新暴曬在烈日里的泥土地，板車轱轆軋過雨水的痕跡愈發分明，就像老憋他娘的脊梁骨，又彎又凸。

老憋的娘是從來不嫌老憋的，在別人嘴里，老憋“缺項”，在她眼里，老鱉這孩子“實誠”、“懂事”，只可惜不會“說”罷了。

老憋他娘身子骨不行，干不了多少活，老憋自己又憨頭楞腦，跟個老迂牛似的深耕在自己設想的秧田地里。天燙得像要把大地煮沸，老憋并不“咿呀”埋怨，再熱再累也不“咿呀”。早些年他因為“咿呀”沒少被老爹打，不知道啥時候起，老憋便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語者”。

傍黑回家的路上，“二郎神”小跑在前，老憋怔怔地跟在“二郎神”后，老憋的娘則趔趄著隱在老憋后頭……老憋他爹蹲候多時，他的臉比傍黑的天還要黑。

終是有一天，“二郎神”被犯瘋的老爹“嚇”跑了，自那以后，二郎神沒再回來過。老憋心里暗暗嘆氣：“跑吧，遠遠地，跑到月亮上。”

老憋家隔壁是個廢棄已久的老陰宅，隔壁的隔壁則是教書先生一家。教書先生有三個閨女，老三是模樣最水靈的，叫三妮。用村子里話說，三妮長得“樣正”的，可惜身體是有“材壞”的。

三妮七歲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火爐，爐子把三妮的右腳“砸毀”了，以至于三妮的右腳始終同七歲那年一般大，只長肉不長骨。

老憋說不上來對三妮的感覺，但是三妮是少有的、村子里不繞著他走路的姑娘，也是少有的不以“憨”字冠名“老憋”的人。

三妮家院子里有棵巨大的石榴樹，老憋透過坍圮的圍墻望向那棵高大且結滿果實的石榴樹，心里想著：“真好看，像三妮的臉蛋一樣可喜。”

三妮的母親是從心底同情老憋一家的，盡管這種同情是裹挾了邊界感的。有時候她喚三妮給老憋家送點吃頭，三妮便也照做。

老憋的爹對自家人脾氣大的狠，但是對外頭人還算恭敬的。久而久之，老憋與三妮家的鄰里關系倒也是和睦的。

有一次，三妮給老憋家送東西被村里的半吊頭子撞見，半吊頭子起哄道：“材壞配憨熊，天長又地久。”三妮的臉紅得像火燒的云彩，老憋拾起來板磚便朝半吊子丟去，老憋想想自己也夠膽大，當了這么多年鱉孫，可算骨氣了一把。

老憋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妮，三妮的眼淚像石榴粒一樣晶瑩。老憋不懂得什么是喜歡，但他心生出似曾相似的感覺，那便是：對于老娘抑或三妮，自己都有種無能為力的悵然。

三妮家的石榴樹被鏟了，三妮也出去讀衛校了。

再見到三妮時，已經是很多年后。三妮的身子浮腫得像村口的大楊樹，聽說三妮在外面受了些刺激，治病時沒少打激素。三妮在家門口自言自語，嘴碎的過路娘們總想打探出什么，便假裝關懷地問道：“三妮，聽說你得精神病啦？”三妮倒是爽快：“滾，你才得精神病，我明明得的神經病！”老憋實在看不下去，便試著把娘們兒趕走，三妮看著眼前的老憋怒斥道：“滾，你個強奸犯。”

老憋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或許憨，但卻也知道，連根拔起的石榴樹，再也沒辦法發芽了，用老人的話說，這是宿命。

老憋的老娘徹底垮了，臥床數年。老娘尚能進食，可惜拉不出來。老娘腿上的褥瘡像家門口砍伐無用、經霜侵蝕的老槐樹，讓老憋看了惡心又心疼。老憋的爹自是不耐煩得狠，他的眼睛時常瞪得像老驢脖子上的銅鈴，“動”起來讓人觸目驚心。老憋誓要護住老娘，他用手指幫老娘排泄污穢，老憋的爹拿著菜刀嘶吼著：“你要是再幫她，我把你的手指頭剁下來！你個龜孫。”

有一天老憋醒過來，老娘已經咽氣了。老憋的爹頗為平淡地說：“掐死了，都了心事了。”村上的人都知道老憋的爹掐死了老憋的娘，并不大為震驚，就像聽到殺雞一樣平靜。

又過些年，村子里來人建化工廠，要占用老憋他娘的墳地，并給了一筆賠償款。老憋決定給他娘遷墳，老憋的爹打死不同意。

老憋這輩子做過最石破天驚的事情，不是向他爹還手，而是決定刨墳。老憋連刨帶扒，最終看到裹他老娘的席子尸水靡靡，老娘的脊梁架又彎又凸，像曾經的板車轱轆軋過雨水洗刷的泥土地，繼而暴曬在赤裸的烈日里，呈現出直白而猙獰的痕跡……

村里修了洋灰地，老憋離開了，沒有人知道老憋去哪了。村子里的人說：老憋搶了那么多些鱉殼，白搭。”再不久，老憋的爹也死了，村子里的人感慨：“老憋家的地皮，白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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